翻开中国当代出版史帙卷,有一个灯塔人物:他从金银首饰店的小学徒做到名牌出版社的大编辑,从人民出版社迁到三联出版社,从反右、文革走向改革开放,他就是沈昌文先生。撇开沈老出版功绩的煌煌之光,在他为书籍的一生中,我既看到了一个有文化坚持的知识分子,又看到了一位和气幽默的智者形象。
“板缝里看世界”
1931年,沈昌文出生于上海的一个没落家庭。小学成绩优异,但因家庭拮据,初中仅念一年就辍学了。随后,被母亲 安排去宁波人开的银楼,做了学徒。因会识字,会讲几句英语,有点机灵劲儿,师傅便让他从账房做起。
沈老曾比喻童年生活是“从板缝里看这个世界”。父亲早逝,祖母和母亲对他要求严格。小时候住棚户,喜欢玩耍却被闷在家里,只能隔着板缝看马路上的汽车。在自传《知道》里,他说这样看世界一直到现在。
由于始终仰仗他人,他过着小心翼翼的生活。这促使了他永远要学习,要上进的念头。当学徒的期间,沈昌文上了很多补习学校,过着半工半读的日子。学过外语、无线电、新闻等等,为的就是拥有一技之长,将来跳出学徒这行,有求生本事。
他所在那座银楼位于法租界和中国地界交界,处于三不管区域。目睹过种种社会角落里的现象,也算在社会大学里摸爬滚打了一通。
在上个世纪动荡的四十年代,他与生活、与社会硬碰硬时,人生感悟自然多于同龄人,从那时起他便埋下了努力争取自我命运的种子。
初入出版生涯
帮银楼老板伺候八方来客时,沈昌文接触过大量共产党人。得到过文人的指点,上过黄炎培办的中华职业教育社,参加过社会教育活动。他的生活并没有在底层盘旋,兴趣引导他向更文雅的方向发展。
1949年,沈昌文考入明治新闻专科学校采访系,开始了全新的生活。1950年,他又被招入人民出版社做校对员。沈老 曾回忆道,自此人生进入了“坦境”,被称为“工人阶级知识分子”。因为俄语好,在出版社慢慢站住了脚。沈昌文为出版社领 导服务,曾彦修、王子野、陈原、史枚都对他产生过巨大影响。旁听领导开会发言,给了他不少关于思想方面的启蒙教育;接触共产党的编辑和出版家,激发他学习的欲望。1954年到1960年,他将那六年定义为自己的研究生阶段,那时他把人民文学出版社资料室的书都看了一遍。天赋的发挥,对学问的热爱和自身的勤奋,培养了他独立思考社会问题的能力,让他在出版社迅速成长起来。
六十年代,沈昌文编过不少灰皮书,也结识了一大批老翻译家,这为他日后的出版工作培养了作者群。这些书有着深远的意义,特别是改革开放后我们再重温那些旧籍。文革期间沈昌文进了干校。在阶级斗争面前,他只想学习,埋头看点书。
1986年,三联书店正式恢复、挂牌,沈昌文出任三联书店的总经理。沈昌文在文革受到李慎之“向后看”的启示,学习和研究西方十九世纪末、二十世纪初的东西。三联最初靠几位识见通达的老人,做外国的老书。在八十年代的文化热里,出版了《宽容》、《情爱论》、《第三次浪潮》、《戴尼提》以及蔡志忠漫画和金庸小说等,轰动一时。
他与《读书》的黄金时代
文革刚刚结束时,书界禁区太多,人民能看到的书太少,思想界学术界一片沉寂。1979年,《读书》创刊于北京,其宗旨在于展示读书人的思想和智慧,凝聚对当代生活的人文关怀。当时创刊号发表了文章《读书无禁区》,号召破除思想禁锢的坚冰,引起社会大的反应。
在范用的建议下,沈昌文于1980年加入了《读书》,协助陈原工作。1986年到1995年,沈担任《读书》主编。
沈昌文手中的《读书》并非束之高阁的阳春白雪,其目的首先是“思想启蒙”,而不只是“倡兴学术”。因此它既注重“思想性”,也讲究“可读性”。他还大力倡导“三无”理念――无能、无为、无我,以兼收并蓄达到包容万象,科学、人文、启蒙、后现代、自由主义和“西马”都有涉及。提倡“旧学新知”,率先引进国外新思潮新观点,同时挖掘中国传统文化、旧式文人和一批五四后产生的被遗忘已久的新式知识分子。秉承邹韬奋先生“为读者服务”的宗旨,为鼓励作者和读者,培养良好读书气氛,还设立读者服务日,便于大家的交流沟通。
《读书》注重思想的启迪,也讲究文字的言外之意,对读者的潜移默化。正如沈昌文所言,“我们尽管在阁楼里,老要 想到窗外。”
在中国社会转型的最复杂年代,沈昌文先生与同道一起以《读书》为平台,为中国知识界打造了一个精神文化家园。排列在纸张上的那些铅字文,是时代的强音,为拓宽了人民的民主权利,唤醒人们的自由意识起到功不可没的作用。
书界老顽童
沈老给众人的印象多是随和、开朗、幽默。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中期,他曾经学过气功,从“意守丹田”到“破除我执”,气 功治好了他急进的心病。“有进有退,才是真的进步。”这几乎是他整个人生的基调。他那二十字的自我形容:“吃喝玩乐,谈情说爱,贪污盗窃,出卖情报,坐以待币”,让人闻之莞尔,戏谑之中透露豁达性情。
沈昌文生长于战争年代,经历过不少政治运动,也赶上了社会改革的洪流。他是一个顺势而为的时代人物,文化环境在他身上的烙印清晰可见。少年时代,孜孜不倦地求学;青年时代,跟随领导,学习和积累;中年时代,实现出版抱负;老年仍然混迹出版江湖。
文化环境养育人的性情,沈昌文的身上少见传奇故事,而是带着中国特有的中庸色彩。如今,82岁的沈老,不再骑破旧自行车,但还是会背着书包,晃荡在书店之间,读书会友。也与时代同进,听歌、上网,了解实时动态。各个时期的经历不同,但近60年的出版岁月里,他像一泓清泉,平静时也能给人带来快乐。
学者雷颐评价他:“敢于乐于冒险而又不失分寸,虽时时‘过火'却又能迅速一一‘摆平',这是他的过人本事。我们可以略窥他那‘外圆内方'的门径,更重要的是实际为当代中国的‘文化生态'作了具体生动的历史记录。”
我心中的沈昌文先生是编辑出版界一个豁达通透的乐者。那座阁楼上的灯不灭,映照出一个老书商对文化理想的坚守。